看到她眼中的欣喜,本来冷冽的心无可救药地收紧,俯下身去,楚文王将如婳横抱而起,步伐匆匆走出地牢,他不能让她在此多停留一刻。
“大王,放我出去,我是细腰,放我出去,如婳,求大王放我出去,如婳,如婳……”。细腰在后面哭喊。两年来,她第一见到楚文王,可是他并没有看她一眼。不是他特地不去看,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跟随如婳,无暇其它。听到身后的哭喊声,楚文王也并未回过头来,也并未有所触动,他的全部心神,都在如婳身上。或许他压根没有听见。
细腰看的清楚,楚文王看如婳,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痛惜之情,她抓着栏杆,慢慢滑落到生冷的地板上。本来以为她跟如婳是同病相怜之人,现在才知道,在他心中,她们俩终究是不一样的。细腰对楚文王已经失望,可是今天,才彻底死了心。
如婳浑身绵软无力,依偎在楚文王的胸口。乍一见到耀眼的光芒,很不适应,半眯着眼,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胸口。
眼光煦暖,晒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,驱赶走了如婳多日来蓄积在体内的阴寒。他仍然穿着铠甲,厚厚的黄铜甲片硌着她的身体微微的痛。
她那样轻,抱着她走了很远,一直感觉不到她身体的重量。他敛首看着她,形容憔悴,脸色苍白,风采全无。
有些意外地看到他满脸痛楚,完全没有他惯常有的暴戾、阴鸷之气。她不可置信,觉得看错了一般,揉了揉眼睛,看到他脸上的爱怜更加分明。
他也惊讶地发现,她的脸上并不见平日的冷漠,反而有柔和的神态。
这样抱着她感觉很充实,很希望一直走下去。从地牢到云筱阁并不太远,到了云筱阁,想把她安顿在床上。谁知,似乎是在他的怀中感觉很舒适,她伸出纤细的双臂,勾住了他的脖子。
他浑身一颤,完全不能适应她这样亲昵的举动。抱着她在床沿上坐下来,听她轻轻道:“在大王怀里,才感觉安全”。她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脖颈,微微发痒。
这句话,让楚文王内心的感情肆意泛滥,突然让他觉得云开雾散、拨云见日,在战场上对她的思念一刹那间都有了回报。
女人只不过是战争之外的调剂,可是这一次他不想克制自己的感情。他深深被触动,这些在外的日子,不知道她遭了多少罪。纵使她不喜欢他,也要将他作为唯一的依靠。以后他要做她温暖又安全的壁垒,守护她。
她抱着他的脖子不放,他也抱着她一动不动,生怕一动,这来之不易的温情就会随风而逝。
他将她所有的侍女都释放出来,命令她们服侍她沐浴更衣,让她在那张舒服的床上美美睡上一觉。她太累了,又太虚弱,一躺到床上,疲惫地睡去。
昏睡一天一夜,一觉醒来,惊喜地看到,楚文王正坐在床边,俯身看着她。他的神情颇为专注,目光宁和。
她惊喜的神情已经让他心中一热,接下来的亲昵举动更让他喜不自胜。如婳莞尔一笑,纤纤玉手在床边摸索,触到他的手,轻轻覆上去。她的手心微微发凉,有柔软的触感。
在他心里,全部的阴霾一扫而空,太阳的千万束金光遍洒大地。他带了受宠若惊的神情,好一会儿,才抽出手来,两只大手合住她的小手,贴在胸口。
她脸上始终带着笑意,纯净的有如夏日清晨新绽的粉荷,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,他欣喜不已,取了桂花银耳羹,亲自一口口喂给她吃。如婳张开樱唇,将他喂来的食物大口吞下去,像是好久没有果腹一般。
楚文王握住她的手:“绿筠、红筠、白筠那三个失德毒妇,我已经命人投入地牢了,就是她们关你的那间,你想想,怎么处置她们,只要你开口,我就吩咐人去办”。
如婳脸上有一层淡粉的云霞,摇了摇头:“大王不用动怒跟她们计较,如婳只要大王在身边就满足了,不去劳神考虑那些不堪之人”。
她的柔顺让他大为意外,也让她非常惊喜。很想抱着她,又怕她拒绝,目光在她的脸上一直恋恋流连好久。如婳伸出手,指尖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滑过,他平日里经常是剑眉紧锁,今日却是眉眼舒展,眼里如雄鹰一般的犀利也隐了去,眼波温柔。
这是她第一次不怀恨意,不怀戒心面对他。终于他展开双臂拥她入怀,伸手触摸她莹洁的面容,她分外安静地依偎在他胸口。
自此以后,宫中诸人都清楚楚文王对如婳的深情。与如婳为难无疑是自寻死路,绿筠、红筠、白筠的下场已经摆在面前,因此再也没有人与如婳为难。
最让人惊讶的是,如婳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,成功说服了楚文王,她和她的侍女居然得到大王的允许,可以出入王宫。后宫诸人除了如婳,还没有人能有这个特权。
有时候,楚文王会和如婳一同出宫游玩,他在一旁看着她,见她容颜如朝霞映雪,衣裙轻盈漫飞,笑容明媚似春日阳光。这个时候,他会暂时忘记战场杀伐、诸侯纷争,一头扎进她的快乐之中。
有时候如婳自己带着侍女出去。这时,楚文王会派很多侍卫在她的四周保护她,其实也是监视她。开始的时候侍卫们都很紧张,生怕出什么差错,后来见如婳在宫外从不惹事生非,而且会按时回宫,这些侍卫也就放松了警惕。
有时,如婳会双手托腮坐在窗前,看着天上的流云,双眸晶亮。只有春芜才能看出如婳笑容背后掩藏的愁绪,也只有春芜知道她们俩私下里秘密策划的事情。
若姮终于有消息了,她给陈侯和陈夫人写了一封信,并未说明自己身在何处,只是让陈侯和陈夫人不用担心她,也不用找她。
陈侯和陈夫人很快将若姮写信的事情告知蔡侯,三人知道若姮平安,放下心来。三人曾经多方打探,都探听不到若姮的消息,可见现在若姮周围的人保守秘密之严格。加之若姮再三说明不要找她,三人只得作罢,放弃了寻找的念头。尤其是蔡侯,更是无颜面对若姮,心想,只要她平安,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也许能冲淡她心头的伤痛。
这段时间,若姮一直呆在齐国王宫。齐襄公虽然与周王姬只见没有什么感情,但是周王姬让自己一个姐妹暂居,齐襄公非常配合,并且对外严守消息。
周王姬站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,望着齐襄公宫殿的灯火,从璀璨明亮变成一片黑暗,她的心也跟着陷入黑暗之中。文姜来齐国省亲,晚宴之后,便在齐襄公的宫殿里没有出来,他们兄妹双宿双飞,而她周王姬却要为他俩的事情百般遮掩,避免太过扩散。
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,流过腮边,滴道一片残破的花瓣上。若姮站在周王姬身后,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,开口道:“姐姐是在自伤吗,我们这些诸侯王的夫人,有哪些不是苦命的呢。大婚之前,我对婚姻是有憧憬的,但是现在生活乱成一团,没有爱,也就无所谓恨了。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,只能徒增伤感而已。姐姐不如放宽心”!
周王姬心头泛起浓浓的凄凉:“我不明白自己哪一点比不上文姜,我比她年轻很多,我的容貌与她不相上下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我的出身更是比文姜高贵。文姜现在已经年老色衰,可是为何姜诸儿依旧迷恋她”?
若姮同样自伤,但是她跟周王姬不同,她不会用过多的时间自怨自艾,她要自我救赎,她要给她纷乱的生活寻找出路。她微微叹了口气:“经历这些事情,我算是看明白了,姐姐样样都比文姜强,只是姐姐不是文姜。在齐国君侯的眼中,恐怕看不到其她女人”。
你知道吗?姜诸儿与文姜无法见面,却依旧以诗传情”。她痛苦地阖上双眸,缓缓道:“桃树有华,灿灿其霞,当户不折,飘而为直,吁嗟复吁嗟!这是姜诸儿写的。文姜写的更直白露骨,桃树有英,烨烨其灵,今兹不折,证无来者?叮咛兮复叮咛!”。
她长叹了一声:“这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应有的正常情感吗?”。话音转了转,对若姮道:“妹妹如今的境遇也是纷乱复杂,我说这些只能让妹妹徒增烦恼,还是不说了罢。咱们只能恨自己生为女人,又对男人存了一些痴心幻想”。
若姮微昂起头,毅然道:“如今我的幻想已经没了”。
周王姬的眼中闪过几丝赞许:“那么妹妹以后将如何打算呢!如果妹妹愿意,这齐国王宫要住多久便住多久。姐姐将尽全力安排你在齐国的生活,只是妹妹不打算与蔡侯缓和关系了吗!他毕竟与姜诸儿不同,纵然做了荒唐事,他对妹妹,始终是存了真心的”。
若姮咬一咬没有多少血色的唇,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。
这日,筱容、菡容从外面进来,小脸红彤彤的,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,说个不停。待如婳问起,两人才说是宫里来了一个商人,与大王做一笔战马交易。战马数量巨大,足足有一万匹,每一匹都毛光油亮、膘肥体壮。都是难得的骏马。那个商人被楚文王视为座上宾,对他的态度非常恭敬。
“你们嘀咕的就是这个,平时也未见你们关心战马之事”。如婳不解问道。
筱容掩唇咯咯笑:“我们说的不是战马,是那个商人”。
“那个商人怎么了,引得你们说这么半天”?如婳看着两人夸张的表情,依旧是不解。
菡容脸红了一笑,笑道:“宫里的姐妹说那商人模样非常俊俏、年纪又轻,有不少人小姐妹特地跑去看他,只是我和筱容还没见过。公主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不,趁着看战马,顺便看下那商人”。
如婳旋即释然,款款而笑:“看看你们,宫里新来了画师、医师,你们都要议论好几天,这次又看上了商人。你们想去看就去,何必拉上我,我猜呀,你们拉上我是想把我当幌子。不过我可对什么商人没兴趣”。
筱容呵呵一笑:“还是公主了解我们,大王允许公主随意在宫里走动,公主不去,我们在这宫里跑来跑去不好。”。
如婳看两人兴致颇高,微笑,鼓励道:“你们去吧,我保证大王不会生气”。
筱容、菡容谢过,两人嘻嘻哈哈走出了云筱阁。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,春芜撇了撇嘴:“这两个丫头,还没见到真人,就高兴成这样。”
如婳想的却不是这个,她略带了淡淡的愁绪:“大王购买战马,是要为战争做准备了,大王这样穷兵黩武,以战争为乐,周边国家就遭殃了”。
楚文王对商人非常重视,下午对马匹进行验收,钱货两迄。晚上就在楚国王宫中开宴。丝竹管乐之声在重重殿宇间萦绕盘旋,宫中之人无不其乐洋洋。
众人落座,甚至楚文王也在上首的席子上坐定,才见商人身姿卓然,出现在大殿门口。
还没看见商人的模样,先是听到侍立于身后的筱容、菡容低声的交谈和轻巧的笑声。如婳转身带着微嗔看了她俩一眼,仍没见她俩收敛一些。
还未转过身来,发现春芜的表情也不对了,她双目大睁,嘴巴半开,一幅惊讶不已的样子。如婳莞尔一笑,暗想,真是花痴的丫头。
春芜的表情愈加夸张,她以手掩口,生怕自己喊了出来。
缓缓转过头,见那人已经在如婳对面的席上坐上,等他抬起头来,一张隽秀清逸的脸出现在如婳面前。
那一刻,她头晕目眩,几乎要向一边倒下,幸亏春芜在身后及时扶了一把,才勉强坐定。惊异不定间,转首看春芜,春芜已经从惊讶中抽身出来,满脸的欢喜。
如婳心中笃定,她没有看错,那个商人正是荀璨。他的容颜如昔,但不似少年时那样瘦削,身姿颀长挺拔,举动间有了几分沉稳。
他抬起头,正对上她神情复杂的脸庞,他并未如她一样惊讶,而是早有预料一般。所幸这个他所在的位置,即便不是刻意,也能够好好打量她。
如水一般的往事在心间缓缓流淌。他是他唯一的朋友,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的人。不知道这三年经历了怎样的历练,他才从一个俊雅少年,成为一名商人。
心绪起伏,深吸了一口气,终于将思绪拉到宴会上来。